读书笔记-我的职业是小说家

《我的职业是小说家 [日] 村上春树》

85个笔记

第二章 第一章 小说家是宽容的人种吗?

小说这东西,无论由谁来讲、怎么来讲,无疑都是一种兼容广纳的表现形态。甚至可以说,这种兼容广纳的特性就是小说朴素而伟大的能量源泉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在我看来,“谁都可以写”与其说是毁谤小说,毋宁说是溢美之词。

然而我常常想,才思过于敏捷或者说知识储备超常的人,只怕不适合写小说。因为写小说(或者故事)是需要用低速挡缓慢前行,去耐心推进的作业。

写小说这份活计,概而言之,实在是效率低下的营生。

“所谓小说家,就是刻意把可有可无变成必不可缺的人种。”

对于小说家来说,什么才是“顺理成章地各得其所”,如果允许我直抒己见,那与“创造力衰减”几乎就是同义。小说家和某种鱼一模一样,倘若不在水中始终游向前方,必然只有死路一条。

第三章 第二章 刚当上小说家那会儿

不过,假如您此时此刻刚好陷入了困境,正饱受折磨,那么我很想告诉您:“尽管眼下十分艰难,可日后这段经历说不定就会开花结果。”也不知道这话能否成为慰藉,不过请您这样换位思考、奋力前行。

不管喊着多幺正确的口号,不管许下多么美丽的诺言,如果缺乏足以支撑那正确与美丽的精神力量和道德力量,一切都不过是空洞虚无的说辞罢了。我当时切身体会到了这一点,至今仍然坚信不疑。语言有确凿的力量,然而那力量必须是正义的,至少是公正的。不能听任语言独行其是。

英语里有个词儿叫“epiphany”,翻译过来就是“本质的突然显现”“直觉地把握真实”这类艰深的文辞。说得浅显些,其实就是“某一天,什么东西突如其来地闪现在眼前,于是万事万物为之面目一变”的感觉。这恰恰是那天下午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自打出生以来,就没写过什么小说,不可能一提笔就洋洋洒洒写出一篇杰作。也许就是因为一心想写出高明的小说、像模像样的小说,反而行不通。“反正也写不出好小说来,干脆别管什么小说该这样、文学该那样的规则,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写出胸中所感、脑中所想,不就可以了吗?”话虽如此,可要“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写出胸中所感、脑中所想”,却远不像嘴上说说那么简单

我生在日本长在日本,从小就一直作为日本人使用日语,所以在我这个系统中,满满当当地充塞着日语的种种词汇种种表达。想把心里的情感和情景转换为文章时,这些内容就会忙乱地来来回回,在系统内部引发冲撞。但如果用外语去写文章,恰恰由于词汇和表达受限,反而不会出现类似的情形。而且我那时发现,尽管词汇和表达的数量有限,但只要有效地进行搭配,通过运用不同的搭配方式,也可以十分巧妙地传情达意。也就是说,“根本无须罗列艰深的词汇”,“不必非用感人肺腑的美妙表达不可”。

写小说时,我感觉与其说在“创作文章”,不如说更近似“演奏音乐”。我至今仍然奉若至宝地维持着这种感觉。说起来,也许这并非是用脑袋写文章,而是用身体的感觉写文章。也就是保持节奏,找到精彩的和声,相信即兴演奏的力量。

不如说,如果不快乐,写小说的意义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了。我无论如何也无法赞同把写小说当作服苦役的想法。小说这东西写起来应当奔流如川、喷涌如泉。

第四章 第三章 关于文学奖

总而言之,作为一个长期以小说家为业的人,如果允许我根据真实感受直言相告,新人阶段的作家所写的东西中能有令人刮目相看的作品脱颖而出,大概五年才有那么一回吧。

“对真正的作家来说,还有许多比文学奖更重要的东西”。其中之一是自己创造出了有意义的东西的感触,另一个则是能正当评价其意义的读者——不论人数多寡——的确存在于斯的感触。只要有了这两种切切实实的感触,对于作家而言,什么奖不奖的就变得无足轻重了。

我总是回答说:“最重要的是有好的读者。不管是什么样的文学奖、勋章或者善意的书评,都比不上自掏腰包买我的书的读者更有实质意义。”

第五章 第四章 关于原创性

创造性有一个特征,它是极其个人化的东西,具有坚定的自我认同和个人风格。

许多人本能地憎恶自己理解不了的东西,尤其对那些在既定的表现形态里浸润过久、已占有一席之地的权威人物来说,它可能成为唾弃的对象,因为搞不好它就会冲垮自己立足的地盘。

依照我的想法(纯粹是“我的想法”而已),要说特定的表现者“拥有原创性”,必得基本满足以下条件:一、拥有与其他表现者迥然相异、独具特色的风格(或是曲调,或是文体,或是手法,或是色彩),必须让人看上一眼(听上一下),就能立刻明白是他的作品。二、必须凭借一己之力对自身风格更新换代。风格要与时俱进,不断成长,不能永远停留在原地。要拥有这种自发的、内在的自我革新力。三、其独具特色的风格必须随着时间流逝化为标准,必须吸纳到人们的精神中,成为价值判断基准的一部分,或者成为后来者丰富的引用源泉。

波兰诗人兹别格涅夫·赫伯特曾经说过:“要想抵达源泉,就必须激流勇进、逆水而上。只有垃圾才会随波逐浪、顺流而下。”真是给人勇气的格言啊。

那么,什么才是必不可缺,什么并非必有不可,甚至毫无必要,又该如何辨别呢?根据我自己的经验,道理单纯至极,“做一件事的时候,你是否感到快乐”大概可以成为一个基准。如果你从事着一份自以为很重要的工作,却不能从中发现油然而生的乐趣和喜悦;如果工作时完全没有心花怒放的感觉,看来那里面就有些不对头、不调和的东西了。这种时候就必须回归初心,将妨碍乐趣与喜悦的多余部件和不自然的要素一个个抛弃掉。

所谓原创性,直观地说,就是有一种自然的欲求和冲动,渴望将这种自由的心情、这份不受束缚的喜悦原汁原味地传达给众人,从而带来的最终形态,而非其他。

这说到底是我个人的意见:如果你希望自由地表达什么,也许应该在脑海中尝试着视觉化。想象一下“并不追求什么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儿”,想象一下那种自我形象,而非“自己追求的是什么”。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追求的是什么”,并一味执着下去的话,故事会难以避免地变得沉重。而且在许多情况下,故事越沉重,自由便躲得越远。脚下功夫若变得迟缓,文章也会失去势头。而失去势头的文章不可能吸引人,甚至连自己也打动不了。

第六章 第五章 那么,写点什么好呢?

于是我想到,想当小说家的人首先大概要多读书。这实在是老生常谈,真是不好意思。不过我觉得要写小说,这依旧是至关重要、不可或缺的训练。

其次(恐怕先于动笔)要做的,我觉得应该是养成事无巨细,仔细观察眼前看到的事物和现象的习惯。身边来来去去的各色人物、周围起起落落的种种事情,不问三七二十一,认真仔细地加以观察,并且深思细想、反复考虑。

如果从收集信息到提出结论的时间越缩越短,人人都成为新闻评论员或评论家,社会将变得刻板呆滞、缺乏宽容,甚至变成非常危险的地方。问卷调查中常常有“两者皆否”的选项,可我总在想,如果有个“眼下两者都不好说”的选项,其实也挺好。

总之,我觉得立志当小说家的人不该迅速得出结论,而应该尽量原封不动地收集和积攒素材。要在自己身上找出大量存储这类原材料的“余地”。 虽说是“尽量原封不动”, 但也不可能将眼前一切都原原本本地牢牢记住。我们的记忆容积有限,因此需要最低限度的工序,即信息处理之类的东西。

诗人保尔·瓦莱里采访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时,问道:“您会不会随身携带一个记录灵感的笔记本?”爱因斯坦表面上非常平静,内心却十分惊讶,答道:“哦,没那个必要,因为灵感是难得一遇的事儿。”的确,听他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也一样,很少遇到感叹“此刻手头有个笔记本该多好”的情况。而且,真正重要的事情一旦放进脑海里,是不可能那么轻易就遗忘的。

当然,同一种素材在随笔与小说中连续出现两次也无不可,只是一旦出现这种内容撞车,小说好像就会莫名其妙地变得单薄。总之一句话,在写小说那段时期,最好保证所有的档案柜都为写小说所用。不知什么时候需要什么东西,所以尽量节省着用。这是我从长年写小说的经验中得来的智慧。

一部好小说肯定也是这样完成的。材料本身的品质没那么重要。至关重要、必不可缺的是“魔法”。哪怕只有朴素的日常材料,哪怕只用简单平易的词语,只要有魔法,我们就能用那样的东西制造出举世震惊的完美装置。

总之,我们只能凭借手头现有的东西,全力以赴坚持到底。不过,假如你能做到这一点,就握住了巨大的可能性。那就是你会施展魔法这个妙不可言的事实。(没错,你会写小说,就说明你能与居住在别的行星上的人们建立联系,真的!)

我采用与演奏音乐相同的要领去写文章。主要是爵士乐大有用武之地。众所周知,爵士乐至关重要的是节奏。必须始终保持准确坚实的节奏,否则就不会有听众追捧。其次还有chord(和弦),叫它和声也无妨。

最后到来的是free improvisation,即自由的即兴演奏。这是构成爵士乐的主干。在坚实牢固的节奏与和弦(或者和声结构)之上,自由地编织音乐。

因为所谓“手头没有东西可写”,换句话说就意味着“可以自由地写任何东西”。纵使你手里拿着的素材是“轻量级”,而且数量有限,但只要掌握了组合方式的魔法,无论多少故事都能构建起来。

有句话叫作“木沉石浮”,指一般不可能发生的事竟然发生了。不过在小说世界里,或者说艺术世界里,这种逆转现象却屡屡在现实中发生。在社会上通常被视为轻微的事物,随着时间的流逝却能获得不可忽视的分量;而一般被看重的事物,不知不觉中却会失去分量,化作形骸。那叫作持续创造性的肉眼看不见的力量,得力于时间的帮助,会带来这种剧烈的逆转。

假如你立志写小说,就请细心环顾四周——这就是我这篇闲话的结论。世界看似无聊,其实布满了许许多多魅力四射、谜团一般的原石。所谓小说家就是独具慧眼、能够发现这些原石的人。而且还有一件妙不可言的事,这些原石基本都是免费的。只要你拥有一双慧眼,就可以随意挑选、随意挖掘这些宝贵的原石。

第七章 第六章 与时间成为朋友—写长篇小说

短篇小说这东西,能用来弥补长篇小说无法完全捕捉的细节,是敏捷而灵活的载体,可以在文字表现方式和情节上进行各种大胆的实验,还可以尝试唯有短篇形式才能处理的素材。

写长篇小说时,我规定自己一天写出十页稿纸,每页四百字。用我的苹果电脑来说,大概是两屏半的文字,不过还是按照从前的习惯,以四百字一页计算。即使心里还想继续写下去,也照样在十页左右打住;哪怕觉得今天提不起劲儿来,也要鼓足精神写满十页。因为做一项长期工作时,规律性有极大的意义。写得顺手时趁势拼命多写,写得不顺手时就搁笔不写,这样是产生不了规律性的。因此我就像打考勤卡那样,每天基本上不多不少,就写十页。

所谓小说家,在成为艺术家之前,必须是自由人。在自己喜欢的时间,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对我而言这便是自由人的定义。

第一稿完成后,稍微放上一段时间,小作休整(视情况而定,不过一般会休息一周左右),便进入第一轮修改。我总是从头做一次彻底的改写,进行尺度相当大的整体加工。

不管一部小说有多么长,结构有多么复杂,我从来都不会先制订写作计划,而是对展开和结局一无所知,信马由缰,想到哪儿写到哪儿,让故事即兴推演下去。这样写起来当然要有趣得多。不过使用这种方法写作,可能导致许多地方前后矛盾、不合情理。

这轮修改可能需要一到两个月。这个流程结束后,我会再搁置一周,然后进行第二轮修改。这一次也是大刀阔斧地从头改写,只不过更加着眼于细节,仔细地修改。比如加入一些细致的风景描写,整合会话的语气。检查有没有与情节发展不相吻合的地方,将一读之下不易理解的部分改写得易于理解,让故事的展开更加畅达自然。这不是大手术,而是微小手术的积累。

这轮工作结束后,再稍事休整,然后着手下一轮修改。这次与其说是手术,不如说更接近于修正。在这一阶段,重要的是看准小说的展开中有哪些部分的螺丝需要牢牢拧紧,哪些部分的螺丝应当稍稍拧松一些。

大致在这里,我会给自己放个长假。可能的话,把作品在抽屉里放上半个月到一个月,甚至忘掉还有这么个东西存在,或者说努力忘掉它。其间我或去旅行,或集中做些翻译。

像这样将作品好好养护一番之后,再次开始彻底修改细微的部分。好好养护过的作品会给我与先前大不相同的印象。先前未能发现的缺点,这时也清清楚楚地显现出来。

不过在这样“引进第三者”的过程中,我有一条独门规则,那就是“人家有所挑剔的地方,无论如何一定要修改”。即便不能接受那种批判,但只要人家提出了意见,我就会把那个地方从头改写一遍。不同意那意见时,我甚至还往与对方的忠告完全相反的方向改写。

不论什么文章,必然都有改进的余地。不管作者如何认为“写得真好”“完美无缺”,其中也有变得更好的余地。所以我在修改阶段会尽量抛却自豪感和自尊心,让脑袋里的热度适当冷却下来。只是热度降得过低,修改工作就无法进行了,这方面必须注意。

我敬爱的作家雷蒙德·卡佛也是一位喜欢这种“锤炼敲打”的作家。他以引用其他作家字句的形式,这样写道:“写出一则短篇小说,再仔细地重读原稿,删掉几个逗号,然后重读一遍,又把逗号放回原来的地方,这时我就知道,这则短篇小说终于大功告成了。”

时间在创作上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尤其是长篇小说,“备料”至关重要。

所以当自己的作品出版后,就算受到严厉的(无法想象有多严厉的)批评,我也可以这么想:“呃,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我有一种“已尽人事,已竭所能”的感觉。在备料和养护上都付出了时间,在锤炼敲打上也花了时间,所以不管受到多少批判,都不至于为此屈服,丧失自信。

因为我相信:“凭时间赢来的东西,时间肯定会为之做证。”而且世上也有一些东西,唯独时间才能证明。假如胸中没有这份自信,就算我再怎么厚脸皮,也会有垂头丧气的时候。不过,只要手上有“已尽人事,已竭所能”之感,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剩下的事儿交给时间之手就行。

前面提到过的雷蒙德·卡佛,曾在一篇随笔中这样写道:“如果有时间的话,我肯定会写出更好的东西来。”曾经听一位作家朋友说过这样的话,我真的大吃一惊。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情形都感到愕然。(中略)如果讲述的故事不是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最好的一个,那干吗还要写什么小说?——我们能够带进坟墓里去的,归根结底,也只有已经尽心尽责的满足感,以及拼尽全力的证据。我很想告诉那位朋友:我不是要害你上当,不过你最好还是去找份别的工作吧。同样是为了赚钱谋生,这世上肯定还有更简单,恐怕也更诚实的工作。要不然,就倾注你全部的能力与才华去写东西。不要辩解,不要为自己开脱。不要发牢骚。不要找借口。(拙译《关于写作》)

第八章 第七章 彻底的个人体力劳动

然而,如果没有“我想写小说!”这种内在冲动,就算截稿日期催得再急,就算有人把金钱堆在眼前哭诉哀求,也照样写不出小说来。这是理所当然的。

“孤独的工作。”这么一说反倒变成了陈词滥调,可写小说这份活计——尤其是写长篇小说——实际上就是非常孤独的工作。时时觉得自己仿佛孤单一人坐在深深的井底。谁也不会赶来相救,谁也不会过来拍拍你的肩膀,赞许一声“今天干得不错啊”。

那么,要想勉为其难,把这项工作孜孜不倦地坚持下去,什么才是必需的呢?不必说,就是持久力。 那么,要想获得持久力,又该怎么做呢?对此,我的回答只有一个,非常简单,就是养成基础体力。获得强壮坚韧的体力,让身体站在自己这一边,成为友军。

换句话说,在日常生活中将运动与知性的作业相互结合,会对作家的创作活动产生理想的影响。

也有人表示钦佩:每天都坚持跑步,好坚强的意志呀。可是要让我来说,每天坚持坐电车上班的工薪阶层,体力消耗才叫厉害呢。比起坐一个小时高峰期的电车,想跑步的时候到外边跑上一个小时,根本就不算一回事。

不过,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我居然把跑步的习惯执着地坚持了下来。三十年可是漫长的岁月,要始终不渝地把一个习惯维持下来,还是需要相当努力的。这种事是怎么做到的呢?因为我觉得跑步似乎具体而简洁地把几项“我这一生中非做不可的事情”表象化了。我有这种虽然粗略却十分强烈的真实感。所以即便心里想“今天身体很不舒服,不太想跑步啊”,我也会告诫自己:“这对我的人生而言,可是无论如何非做不可的事。”几乎是无须理由地去跑。有一句话至今不变,对我来说就像祷语一般,那就是“这对我的人生而言,是无论如何非做不可的事”。

我不过是极为单纯而务实地建议:多留意一些身体上的事情岂不更好?

事物是要讲究时机的,而时机稍纵即逝,一旦失去,几乎再也不会重来造访。人生往往变化无常、并不公平,有时甚至还很残酷。

如果想让这坚定的意志长期维持下去,生活方式将不可避免地成为问题。首先要活得十全十美。所谓“活得十全十美”,是要在某种程度上确立收纳灵魂的“框架”(亦即肉体),再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推动它前行。这便是我的基本想法。

第九章 第八章 关于学校

相比之下更为重要的,还是“自己为什么要学习英语(或其他外语)”这种目的意识。如果这一点暧昧不明,学习就会变成无趣的“苦差”。我的目的非常明确,反正是想通过英文(原文)阅读小说。暂且只是为了这个目的。语言这东西是鲜活的,人也是鲜活的。活着的人想灵活自如地运用活着的语言,就非得有灵活性不可。

也就是说,学校体系与我自身的体系不能契合,所以上学就成了一件不太开心的事。

只不过我体验过的日本教育体系,在我看来,其目的似乎是培养为共同体效命的“狗型人格”,有时更是超越此境,甚至要制造出将整个集体引向目的地的“羊型人格”。

均衡感对于教育者来说本是非常重要的资质。

在我还是个孩童的时候,社会是有“发展空间”的。所以个人与制度对立之类的问题会被这个空间吸收,没有演化成太大的社会问题。因为整个社会都在运动,而这种运动吞噬了各种矛盾与挫折感。换个说法就是,感到为难时,到处都有可以逃入其中的余地和间隙之类的场所。

换言之,就是每个人都能自由自在地舒展四肢、从容不迫地呼吸的空间,是一个远离了制度、等级、效率、欺凌这类东西的场所。简单地说,那是个温暖的临时避难所,谁都可以自由地进入、自由地离开。说来就是“个体”与“共同体”徐缓的中间地带。每个人自己决定要在其中占据什么位置。我打算姑且称之为“个体的恢复空间”。

与此同时,我觉得通过涉猎各种类型的书,视野在一定程度上自然而然地“相对化”了,这对于十多岁的我也有重大的意义。就是说书中描写的种种感情,差不多都感同身受地体验了一番,在想象中自由地穿梭于时间和空间之间,目睹了种种奇妙的风景,让种种语言穿过自己的身体。因此,我的视点多少变成了复合型,并不单单立足于此刻的地点凝望世界,还能从稍稍离开一些的地方,相对客观地看看正在凝望世界的自己的模样。

可是一旦从好几处视点眺望自己所处的立场,换句话说,一旦将自己的存在托付给别的体系,世界就会变得立体而柔软起来。人只要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这就是具有重大意义的姿态。通过阅读学到这一点,对我来说是极大的收获。

第一十章 第九章 该让什么样的人物登场?

要写小说,总而言之就得阅读许多的书。同样的道理,要写人物,就得了解大量的人。我觉得这么说也全然无碍。虽说是“了解”,但也不必彻底理解和通晓对方。只须瞟上一眼那人的外貌和言行特征就足够了。

有各种不同类型的人物,这些人物采取各种不同的行动,彼此冲突碰撞,事态才会出现变动,故事才能向前推进。

小说变成了第三人称,出场人物增加,他们各自有了姓名,故事的可能性便愈加膨胀开去。亦即是说可以让不同种类、不同色调、拥有种种意见和世界观的人物登场亮相,可以描写这些人之间多种多样的瓜葛和关系。而且最为美妙的,还是“自己几乎可以变成任何一个人”。

我想说的是,在某种意义上,小说家在创作小说的同时,自己的某些部分也被小说创作着。

所谓梦——不管它是在睡觉时做的梦,还是在清醒时做的梦——几乎都没有选择的余地。我只能跟随它顺流而下。只管自然而然地随之顺流而下,种种“大概不可能做到的事”就可能实现。这才是写小说这一行当极大的喜悦。

第一十一章 第十章 为谁写作?

而且其中大概还有“自我疗愈”的意义。因为一切创作行为中或多或少都包含着修正自我的意图。通过将自己相对化,也就是将自己的灵魂嵌入和现在不同的外形,去消解或升华生存过程中难以避免的种种矛盾、错位与扭曲。而且顺利的话,还要与读者共同分享这种作用。我并没有具体地意识到这一点,但那时心中或许在本能地寻求这种自我净化作用,所以才极其自然地想写小说。

瑞奇·尼尔森晚年的歌曲中有一首《花园酒会》,其中有这么两句歌词:假如不能让所有的人都开心不就只能自己一人开心了吗这种心情我也非常理解。就算想让所有的人都开心,在现实生活中也是不可能的,只会自己白忙活而已。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只管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做自己最享受的、“最想去做”的事情便可。这样一来,即使评价欠佳,书的销路不好,也可以心安理得了:“嗯,没关系,至少我自己是享受过啦。”

尽管如此,如果有人正色问我:“你写小说时脑袋里当真只想着自己吗?”那么连我也会回答:“不,当然没那种事儿。”前面说过,我是一名职业作家,要始终把读者放在心中从事写作。忘记读者的存在——就算心里想忘记——是不可能的,而且是不恰当的做法。

大概是我在写故事的时候,一门心思想变成那个出场人物,所以自然慢慢理解了那个人在感受和思考些什么,又是如何感受和思考的。这当然是指小说式的。”就是说,在小说这样的设定中操纵角色、让角色动起来的时候,在一定程度上对这些是有所理解的,然而与“了解现实中的年轻女性”还是有所不同。一旦涉及活生生的人,该说十分遗憾吧,我也难以透彻地理解她们。

“我说啊,对作家而言最重要的,就是要 hit the main line,尽管这句话不太好听。”所谓hit the main line是美国俚语,意思是往静脉里注射毒品,总之就是让对方上瘾,建立起一种想切割也切割不断的关系,让对方迫不及待地盼望下一次注射。这个比喻非常通俗易懂,然而意象却相当地反社会,因此我使用“直通管道”这个更稳妥的说法,不过嘛,想表达的内容却大体相同。作者与读者之间直接进行私人交易——“大哥,你看怎么样?有好东西哦。”——这种实实在在的亲密感将变成不可或缺的东西。

第一十二章 第十一章 走出国门,新的疆域

然而在业界人士看来,这种堆芯熔毁式的文化状况是可悲可叹的,同时又是不能容忍的。许多人恐怕把我写的东西或我的存在看作“损害和破坏理想状态的元凶之一”,就像白细胞攻击病毒一般,试图加以排斥——我有这种感觉。我自己倒是在琢磨:“如果能被我这种人破坏掉,只怕还是被破坏的一方有问题吧。”

亚伯拉罕·林肯留下这样一句话:“你能在某些时刻欺骗所有的人,也能在所有的时刻欺骗某些人,但不可能在所有的时刻欺骗所有的人。”我觉得这个说法同样适用于小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要由时间来证明的事物,只能由时间来证明的事物。

故事原本就是作为现实的隐喻而存在的东西,人们为了追上周围不断变动的现实体系,或者说为了不被从中甩落下来,就需要把新的故事,即新的隐喻体系安置进自己的内心世界。他们需要将这两个体系(现实体系和隐喻体系)巧妙地连接起来,换言之,就是让主观世界和客观世界相互沟通、相互调整,才能勉强接受不确定的现实,保持头脑清醒。

自己动手试试就明白,翻译这东西真是费神又棘手的工作。然而这不应该只是单方面费神的工作,必须有互惠互利的部分。

第一十三章 第十二章 有故事的地方·怀念河合隼雄先生

我想,小说家的职责只有一个,就是向公众提供尽可能优秀的文本。文本这东西是一个“总体”,用英语来说就是whole。它好比是黑匣子,其职责说到底就是作为整个文本发挥作用。而文本的职责,便在于让每一位读者来咀嚼。读者有权随心所欲地处理它、咀嚼它。如果它在传递到读者手中前就被作者处理过、咀嚼过,那么文本的意义与有效性将大大受损。

第一十四章 后记

就结果而言,本书看来会被当作“自传性随笔”对待,但我原来并没有打算这么去写。我只是想尽量具体地、真实地记录下自己作为小说家走过了怎样一条路,又抱着怎样的想法走到了今天。话虽如此,坚持写小说,也无外乎不断地表现自我。因此要谈论写作,就不得不谈论自己。

来自微信读书